陈佩斯《戏台》:变的是世道,不变的是风骨 -

来源:人气:714更新:2025-07-15 12:35:01

偶然间在社交媒体上瞥见一张电影《戏台》的海报,画面中陈佩斯身着传统戏服屹立于戏台中央,双手合十作揖,配以一句简洁而意味深长的标语:‘谢谢您来捧场’,瞬间引发观影兴趣。

时光仿佛在某个瞬间悄然凝固,当那个久违的名字再次浮现时,泛起的涟漪竟穿越三十年光阴。作为与我们同龄的一代记忆符号,陈佩斯在《戏台》天津路演时,以布满皱纹的面容与尘土沾染的衣襟,将一段民国乱世的戏台往事娓娓道来。有人调侃道:"欠陈佩斯老师一张电影票",却听他拱手作揖回应:"该还债的是我,三十年未涉足银幕,这次不过是偿还大众的期待。"初时只当是谦逊之语,直到走出影院方知:这哪里是简单的还债?分明是将三十年的执念与未竟的艺术追求,凝练成戏楼里最后一场《霸王别姬》的坚守。当炮火轰向戏台,观众四散逃离,那些被时代碾压的说书人、班主和看客,却攥紧水袖完成了整场演出。影片最动人的力量正在于此:它不讲述英雄如何力挽狂澜,而是聚焦于那些在命运夹缝中卑微生存的"蝼蚁",如何用尽最后一丝力气,守护着不肯折腰的"戏骨"尊严。

《戏台》的故事可概括为四个字:军阀更戏。在民国军阀混战年代,枪杆子胜过道理的规则下,京城的军阀更替频率远超戏班海报的更换。市井百姓早已习以为常,照常买包子、看戏文。陈佩斯饰演的侯喜亭率领五庆班进京,因有京剧名角金啸天坐镇,戏票早已被哄抢一空。然而此时金霄天却因鸦片成瘾命悬一线,戏台却在洪大帅的强令下被“包场”。这位洪大帅自诩为懂戏的文化人,实则连京剧行当"生旦净丑"都辨不清。他翻进戏班后台的举动,恰似土匪闯入珠宝铺,东摸西碰间把代表祖师爷的娃娃当玩具,用翎子作马鞭抽,举着戏班旗子在屋内转圈,将传统文化场面搅得乌烟瘴气。

黄渤饰演的包子铺伙计大嗓本,本打算去送包子,却在后台意外遇见了大帅。正因与大帅同为"京圈"老乡,他随口聊起戏台规矩、行头穿戴,甚至哼了几段戏腔,竟被大帅当作"戏精"般崇拜,直接钦点他出演楚霸王。这事儿本就荒唐!一个包子铺伙计,台步都还走不稳、唱腔也屡屡出错,全凭大帅一念之差,竟被强行安排在梳妆台前化妆上台,摇身一变成了"名角"。

戏剧开场后情节愈发离奇。当楚霸王自刎一幕上演时,洪大帅突然起身,手按桌沿怒吼:"谁让他死的?!"在他心目中,楚霸王与自己同为盖世英雄,理应不死于非命。于是他径直要求修改剧情,执意让刘邦自尽。这戏必须改,否则戏楼内众人恐怕要在明年今日迎来一场悲剧。

戏班主侯喜亭几乎魂飞魄散,却仍弯腰恳求:‘大帅,这戏万万改不得啊……’话音未落,枪口已抵住他的咽喉。面对班中艺人危在旦夕的处境,他被迫双膝跪地向祖师爷忏悔,同时对着众人嘶声说:‘为保性命……唱吧。’

当外行执掌话语权时,便能肆意指点艺术方向。那些将传统戏曲视为生命的人,却不得不亲手摧毁自己的文化根基。这种荒诞的悖论在戏剧界尤为明显——掌权者只在乎一己之乐,而将祖宗传承数百年的艺术精髓视为无足轻重。观众席上,有人拍手叫好,有人沉默旁观,即便有真正懂戏的行家,其反对的声音也难逃压制。这种场景是否似曾相识?其实每个时代皆有相似之处:不懂行的领导动辄修改剧本,将悲剧结局强改为大团圆;未经过专业训练的流量明星凭借资本力量占据核心角色,让苦练十年的演员黯然失色;真正的艺术家躲在角落默默修改,而投机者却在聚光灯下大肆领奖。陈佩斯在舞台上始终弯着的腰,既是侯喜亭的,更是无数被现实压弯脊梁的普通人未说出口的委屈。所谓喜剧内核皆为悲剧,他用笑声将这荒诞呈现在舞台中央,却让观众在笑声中尝到泪水的咸涩。当电影中浮现悲凉时刻,或是戏班为生存跪地求情,或是侯班主将大嗓送上舞台后忏悔,或是观众被迫随剧情叫好——这一切都在揭示着艺术与资本、权力的畸形博弈。生存压力让传统艺术被迫妥协,观众在无奈中成为这场游戏的参与者,而那些被压抑的尊严与理想,始终在暗处低吟。

幸运的是,这个世界上仍存在着一群执着于原则的人。他们或许平凡如尘埃,却始终守护着比生命更珍贵的东西——那条"戏比天大"的铁律。在银幕与戏台上,每个微小角色都在以独特的方式诠释着这份坚守。尹正所演绎的金啸天,正是这样一个性格复杂的角色:他沉溺于鸦片,被情感牵绊,但每当锣鼓声响起,化身为楚霸王的瞬间,体内那股不屈的傲骨便如烈火般燃烧。即便在枪口逼近的危急时刻,他也能保持镇定,用目光凝视着命运的审判,只为确保戏文中的每个字都忠于原貌。烟瘾或许能侵蚀他的身体,却无法熄灭他心中对戏剧的信仰之火。

凤小桐作为一位男旦,举手投足间尽显婉约风韵,骨子里却藏着一股倔强。初见满屋跪求"改戏换活路"的同门,他虽心有不甘仍咬牙接下。可当目睹大嗓披着楚霸王戏服信口开河,台上戏腔与台下市井气息混作一团时,他终是按捺不住地嘶声质问:"那还是戏吗?"

直至终场戏落幕,戏楼外炮火连天,屋梁在震颤中发出吱呀声。金啸天饰演的楚霸王刚启幕唱腔,凤小桐眼中霎时燃起希望的光芒。炮火震落屋瓦尘灰,戏班众人仍稳住唱腔节奏,身形未乱。五庆班的演员们立于台侧,无人退场逃逸,携手在烽火中完成整出戏的演出。侯班主与吴经理皆如老练的油条般沉稳。前者为保戏班生计,在军阀面前卑微讨好,却在遭劫时向老祖宗跪地求情;后者精于算盘珠子盘算票房,却在子弹横飞之际死死护住戏服箱。

他们的"圆滑"里暗藏算计,更藏着守护。那弯下的腰,是为让戏班延续生机。他们深信,只要戏班得以延续,终将等到重拾尊严的时刻。凝视这群身影,我不禁联想到无数人——那位为保版权宁可亏损的作家,九旬老匠人守着濒临失传的手艺,片场里在流量时代仍坚持背台词的老戏人。他们与戏楼中的人一样,无力撼动时代浪潮,却用执着守护着文化火种。或许也曾深夜自问:这般坚守,究竟为何?而电影给出了答案。战火纷飞中,那些坚持听戏的观众始终守在台下,掌声与喝彩如星火燎原。他们守护的,不仅是唱词与身段,更是超越生命的尊严。是"虽遭欺凌,然守之物不可毁"的骨气;是"纵使世事无常,手中饭碗须端正"的本分。这份坚守,是对观众的尊重,亦是对艺术的深情凝望。民国戏楼的城头更迭频繁,旗子换得比戏服还快,黄大帅、洪大帅、蓝大帅轮番登场。那些擅改戏文的"大人物"来去匆匆,终被历史遗忘。而五庆班的众人,虽被称作"认死理"的小人物,却以对戏曲的痴心,让文化薪火相传。这何尝不是我们当下的映照?流量如潮涨潮落,总有人在喧嚣中迷失本心,也总有人在寂静处守护着不可动摇的信念。乱世如筛,筛尽的是浮世的苟且,留存的是精神的风骨。世间最动人的,从非横冲直撞的强硬,而是弯腰时护住怀中火种,妥协中隐含不屈的倔强。那些被贴上"认死理"标签的人,守护的何止是戏曲、手艺与文化?更是民族那历经沧桑仍坚韧不折的风骨与脊梁。

《戏台》海报采用“人生如戏,戏如人生”作为核心标语,以对仗句式呼应剧名,隐喻人生与戏剧之间虚实相生、相互映照的深刻关联。

当走出影院的那一刻,陈佩斯三十年的艺术人生豁然开朗。他未曾沉溺于银幕光影,而是于小剧场的方寸之间打磨话剧,在戏台之上反复演绎《戏台》。这种对艺术的执着,恰似戏楼里那些默默耕耘的戏班人——他们难称英雄,无力改天换地,却以最朴实的姿态守住了传承的火种:戏服的规整、戏词的严谨、戏骨的纯粹。那些被世人视为拘泥的坚持,实则是浸润千年的文化基因:戏要唱得真诚,人要活得本分,纵使世事浮沉,这身骨头终不能软。《戏台》或许正是在诉说:从舞台上流动的五庆班,到现实生活中每个凡人,谁不曾站在属于自己的舞台上?但支撑这世间种种的,永远是那些固执又真诚的守望者。真正的坚守从不需要喧嚣的掌声,而是在无人注意的角落里,将手中之事做到极致。唯有守住内心的真诚,才能让文化的根脉真正延续。即便无法成为舞台焦点,也要活出人的尊严;纵然不能铸就传奇,也要竭力守护该留存的真诚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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